穿越时空的情感震颤
——论曹三明《清明》一诗情感张力的诗性生成
●时
雨
七绝·清明
每至清明欲断魂,
遥瞻故里暮云屯。
故园手足今安否?
独对残樽泪湿巾。
曹三明先生与我既是同乡(皆为山西运城人),又是京都旧友,相交莫逆。先生作为当代法律界翘楚,曾担任国家法官学院副院长,不仅著作等身,更在诗词创作上造诣颇深。而于我而言,他更是一位有着知遇之恩的师长。
曹公新作《七绝•清明》,意境深远,读罢慨然。故而斗胆撰文,略陈管见。
“每至清明欲断魂”,诗作开篇即以强烈的情感冲击攫住读者。这“断魂”二字,恰如杜牧“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”的回响,却在时空转换间将集体性哀思升华为知识分子的精神独白。中国文人素来于清明点燃精神祭火,从苏轼《寒食帖》的苍劲笔意到曹公此作的迷离情韵,文脉流转千年不绝。尤为可贵者,诗人以法理思维重构清明意象——将烟雨氤氲的感性场域,转化为天人感应的精神隐喻。“每至”二字如钟磬叩响,揭示这非偶然伤感,而是年复一年的精神仪式,是时光在心灵刻下的规律性创伤。当法学家的理性刻度遭遇清明的感性潮涌,这种身份与情感的对位,恰是此诗最精微的审美震颤。
“遥瞻故里暮云屯”,句中“暮云”意象经营堪称精妙。诗人以“遥瞻”动作构建双重距离:地理阻隔与生死永隔的叠加态。“暮云屯”三字凝重如碑,既状层云堆积之实景,复写愁绪叠加之心境。暮色苍茫中,云层愈显滞重,恰似哀思在时空阻隔中不断沉淀。此种意象经营深得王维“远树带行客,孤城当落晖”之妙,然更见凝练克制,几达意象与情感共振之境。
转句“故园手足今安否”堪称全诗枢机。“手足”之谓,非止血脉亲情,更暗藏中国家族文化的深层密码。诗人不问父母而问兄弟,此中深意有二:一则暗示自身漂泊者的身份,二则凸显守望故园者犹在的生存状态。“今安否”三字力透纸背,既含“近乡情更怯”的忐忑,又见“生死两茫茫”的惶惑。这般探问,恰似向虚空投掷的丝线,明知无系却仍执着抛掷,正应了“兄弟既翕,和乐且湛”的伦理理想在现实中的破碎之痛。
结句“独对残樽泪湿巾”最见张力。“独”与“手足”形成镜像对照,往昔觥筹交错与今朝独饮残樽的落差,在“残”字中得具象化呈现。此“残”既是酒器之残,亦是生命之残,更是团圆之残。“泪湿巾”的素描写真,与李白“独酌无相亲”的浪漫抒怀形成互文,然更添几分现世苍凉。诗人将外部动作与内在情感并置,使“举杯”与“垂泪”构成情感蒙太奇,达成“欲语泪先流”的艺术效果。当诗人“独对残樽泪湿巾”时,那浸透巾帕的泪水,不仅湿润了读者的眼睛,更浸润了千百年来中国人共同的情感心田。
在艺术手法上,诗人深谙七绝精髓,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,展现了传统七绝的凝练之美:首句破题定调,次句铺陈意象,三句转折发问,末句情境收束。音韵经营尤见功力,“断魂”与“暮云”双声叠韵,似断还连;“故里”与“故园”的词语复沓,非但不显冗余,反强化了乡思的执着与痛切。意象群的有机组合更显匠心:暮云、残樽、泪巾等传统意象经现代心灵重新淬炼,在时空错位中迸发新质。
置于文化维度审视,此诗实为清明文化心理的当代显影。诗人巧妙运用“慎终追远”的道德合法空间,将集体无意识转化为个人化艺术表达。对“手足”的特殊关怀,既承“孝悌”伦理之脉,又暗含现代性冲击下的家族解构之忧。尤为难得者,在“发乎情,止乎礼义”的传统框架内,诗人以法学家的思辨精神重构哀思,使个人创伤记忆升华为文化共同体的精神仪式。
《清明》一诗最动人处,恰在其情感表达的节制美学。全诗未见呼天抢地之悲,只在
“暮云”“残樽”的意象经营中暗涌情潮。这种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的中和之美,正是中国诗学至高境界。当泪水浸透巾帕,湿润的不仅是诗人面颊,更是千年文脉滋养的情感心田。在这廿八字的方寸之间,我们目睹个人记忆如何淬炼为普遍经验,传统形式如何涵容现代心灵——这不是简单的文化返祖,而是通过创造性转化,让古老的“断魂”咏叹在当代获得新生。
诗道精微,在于以有限追索无限。曹公此作,恰似清明时节的雨丝,既飘洒着个体生命的温度,又浸润着文化根脉的深度。那些穿越时空的情感震颤,终将在诗性共鸣中,完成对生命本质的庄严叩问。
(作者系当代诗人、北京文化出版社总编辑)
本稿编辑:王溪田
|